第(3/3)页 王满仓蹲在旁边抽烟,烟袋锅的火星明明灭灭。李桂芝端来茶水,玻璃杯里飘着几片野菊花——是她早上在屋后摘的,说败火。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杯子,眼睛还盯着磨盘:“王叔,这磨盘真是民国年间的?” “比那早,”王满仓磕了磕烟袋,“我爷的爹就用它磨面,算下来得有百十年了。”他指着磨盘边缘一道深痕,“瞧见没?那年山洪冲了粮仓,就剩这点玉米,我爷推着磨盘转了三天,磨出的面救了半个村的人。” 年轻人的相机对着那道痕拍个不停,闪光灯亮得李桂芝眯起了眼。王小轨正在直播,镜头对着这场景:“家人们看,专家来给咱老磨盘做鉴定了,说不定以后就是‘文物’了。”评论区刷过一串“恭喜”“保护起来”的话,还有人问能不能买块磨盘上的石屑当纪念,被他笑着回绝了:“这可不行,少了块渣,磨出来的面就不匀了。” 文化站的人走时,留下话让王满仓别再随便用磨盘,等批文下来要做个玻璃罩子。王满仓听了直皱眉:“罩起来咋磨面?你婶子还等着吃窝窝呢。”李桂芝偷偷拽他的衣角,低声说:“别犟,人家是为咱好。” 夜里,王满仓翻来覆去睡不着,听着院里的磨盘被月光照得发白,像块浸在水里的玉。李桂芝说:“要不就别磨了,让小轨用机器打面,我少吃两个窝窝不碍事。”他没接话,摸黑爬起来,往磨盘边撒了把玉米——是白天磨面时剩下的,金黄的颗粒落在磨盘上,“嗒嗒”响得像在数着什么。 第二天一早,王小轨发现磨盘上多了圈浅痕,是王满仓半夜推着磨棍走出来的。他心里发酸,把直播架挪到磨盘旁,对着镜头说:“今天咱不用机器,就用老磨盘,让家人们听听这百年的声音。” 王满仓推着磨棍转起来时,李桂芝坐在旁边纳鞋底,线穿过布面的“嗤啦”声,和磨盘的“吱呀”声配成了调。王小轨的镜头扫过磨盘边的凹痕,扫过王满仓汗湿的脊梁,扫过李桂芝鬓角的白发,最后停在磨眼里滚落的玉米上。有个粉丝打赏了个“火箭”,留言说:“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,比那些滤镜里的假乡村真实多了。” 订单突然多了起来,有人专门备注要“带磨盘石屑的面”。王小轨怕王满仓累着,想分一半给机器磨,被王满仓瞪了回去:“咱挣的就是这口实在,掺了假,以后谁还信你?”他把推磨棍往王小轨手里塞,“你推,我添玉米,咱爷俩换着来。” 王小轨推着磨棍走,才发现爹每天转的圈数,比他想象的多得多。磨盘转了五十圈,他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,额角的汗滴在磨盘上,和王满仓昨天的汗滴混在一起,分不清谁是谁的。“爹,你年轻时能转多少圈?”他喘着气问。 “你娘刚嫁过来那年,我推着磨盘转了一百圈,磨出的面够蒸两笼屉馒头,”王满仓往磨眼里添玉米,声音里带着笑,“她就爱吃那带麸皮的,说咬着有劲儿。”李桂芝在旁边听见了,脸“腾”地红了,手里的鞋底差点扎到手指。 镇上的铁轨铺得越来越近,“哐当哐当”的声音顺风飘过来,像头铁牛在远处喘气。王小轨的朋友来看他,说铁路通了就能开网店,把玉米面卖到全国各地。“到时候建个烘干房,再买台筛选机,”朋友比划着,“保准比现在挣得多。” 王满仓蹲在磨盘旁听着,没说话。李桂芝端来刚蒸好的窝窝,热气腾腾的,玉米面的香混着蒸汽漫开来。朋友咬了一口,眼睛亮了:“婶子这手艺绝了,比城里面包房的好吃!”李桂芝笑得合不拢嘴,往他手里又塞了一个:“爱吃就多拿,管够。” 等朋友走了,王小轨说:“爹,要不咱听他的?建个烘干房,再请两个人帮忙,你就不用这么累了。”王满仓摸着磨盘上的磨齿,磨得光滑的石面凉丝丝的:“机器能烘干玉米,烘得干人心不?”他站起身,推起磨棍又转起来,“这磨盘转着,咱的心就踏实,一停下来,就慌。” 文化站的人又来了,说批文快下来了,让王满仓准备些老照片、老故事。王满仓翻箱倒柜找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有张泛黄的黑白照:穿粗布褂子的年轻人推着磨盘,旁边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,手里捧着个玉米面做的花馍。“这是你爷和你奶奶,”他指着照片,“那年头结婚,没有花馍,就用玉米面捏一个,照样笑得甜。” 王小轨把照片拍下来发在直播间,评论区炸开了锅。有人说像电影里的场景,有人问花馍的做法,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留言:“这磨盘看着眼熟,我小时候在姥姥家见过,也是这么转的。” 李桂芝的眼睛好了些,能看清针眼了。她坐在磨盘旁纳鞋底,鞋底的花纹是玉米穗的样子,一针一线绣得仔细。王满仓推着磨棍转,磨盘的“吱呀”声里,她忽然说:“等批文下来,咱在磨盘边搭个小棚子,摆张桌子,谁来参观就给人递杯菊花茶,尝尝咱的窝窝。” 王满仓转了半圈,回头看她:“你不怕累?” “累啥,”李桂芝低头纳着线,“看着这磨盘转,心里就敞亮,比啥都强。” 铁轨铺到镇外那天,全镇的人都去看热闹。火车头“呜”地一声鸣笛,白色的蒸汽冲上天空,惊得麻雀飞了满天。王小轨举着手机直播,镜头对着火车,又转回来拍王满仓:“爹,你看这火车,跑得真快!” 王满仓眯着眼看,火车头的轮子“哐当哐当”压过铁轨,像头不知疲倦的巨兽。“是快,”他说,“但再快,也得一节一节铁轨铺过去,就像这磨盘,再想磨出面,也得一圈一圈转。” 回家的路上,王小轨的手机响了,是个陌生号码,说想订两百斤老磨面,要用来做中秋礼盒。“两百斤?”他有点愣,“我们一天顶多磨三十斤。”对方说不急,慢慢磨,多少钱都愿意等。 王满仓听见了,脚步走得更稳了:“别嫌多,咱一天磨不完,就两天,两天磨不完,就三天。这老磨盘转了百年,还怕磨不完这点玉米?”他抬头看了看天,晚霞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,像磨盘里刚磨出的玉米面,铺了满满一整个天空。 院里的磨盘还在转,王满仓推着磨棍走,王小轨往磨眼里添玉米,李桂芝坐在旁边捡豆子,银镯子在夕阳下闪着光。远处的火车又鸣了一声笛,声音闷闷的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磨盘转了一圈又一圈,磨出的玉米面簌簌落在布兜里,像在数着日子,一天,两天,三天……数也数不完。 第(3/3)页